Wednesday, November 2, 2011

2011 - 秋行風物見(之二)- 故宮

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,變得很愛逛博物館。記得楊絳先生百歲的訪談裏有句話,大意是這個年紀的楊先生傾心於藝術、於美麗的事物。當時似乎讀出了些許言外之意,即對於諸多繁雜事,有盡量迴避的意思。歲月的遞增,即代表諸事的複雜性的遞增,談論什麽都會有碰壁的風險,不是碰著自己胳膊肘,就是撞上他人的暗礁,總歸難有無瑕疵的好風景。那我們還能談什麽呢,那就談天氣吧,因爲好也罷、坏也罷,都可以站在同一個立場討伐老天爺。

我們還可以談藝術,藝術是少數幾個較爲安全的避風港。當然,世界級藝術品的背後,多有雷霆風雲般的血淚歷史、矛盾紛爭,但藝術品本身,可以超越諸多束縛人的條條框框。

對於華人文化圈,「故宮」是個沉甸甸的象徵。說起故宮的建築本身,可以上溯回六百年前的永樂皇帝—明朝少數幾個做了些事情的皇帝,而後歷經了明清二十四帝,歷經了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中葉華夏這片土地一場又一場劫難。難得的是紫禁城屹立至今天,更難得的是城裏最精美的物件今天還能供奉於殿堂之上,以饗同好。雖然多有「一個有宮無寳,另一個有寳無宮」的説法,但無論怎麽說,今天的現狀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。

我十二歲離開的北京,對於紫禁城的印象就只有紅墻、琉璃瓦、巍峨的幾座大殿、空曠的殿與殿之間的場地、還有參差不齊長著雜草的地磚。至於紫禁城裏的藏品,只記得西洋人獻給清朝皇帝的精美座鐘,而對於中國的藝術品,幾乎沒有記憶。現在看來,先不說紫禁城裏「缺寶」,當年即使看了也等於白看,中國的臻于化境的藝術品,小孩子根本無法領會。即便是今天看,也只一知半解,有的仍然雲裏霧裏。

喜歡上欣賞中國的藝術品,要歸功於馬未都先生。自從在「百家講壇」節目上聼過馬先生講中國家具和陶瓷,就欲罷不能。馬先生講課深入淺出,注重的不是藝術品的鑑定,而是藝術品的文化深意,與歷史、與古人、與華夏靈魂之間的聯係。對於我,這纔是藝術品最有意思的地方。從馬先生的課裏,我第一次認識了汝官哥鈞定、甜白釉、僧帽壺、Celadon、天字罐、元青花、琺瑯彩、粉彩、知道臺北故宮是全世界汝窯收藏最爲集中的地方。而汝窯的淡雅簡約含蓄,又正暗合中國山水畫的意境,暗合漢文化的核心審美觀。所以,看汝窯,是看臺北故宮的重點之一。

站在蓮花式溫碗青瓷無紋水仙盆、以及青瓷葵花式洗的面前,心情平靜的自己都有些詫異。中國瓷器中,素有汝窯為魁的説法,而這幾件汝窯,說它們是汝窯中的翹楚也絕不為過。這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汝窯了,再無出其右者了。而在終於親眼看到它們、離實物距離不過半步之遙的瞬間,反而沒有任何激動。就像它們如此平靜地與身旁的定窯、官窯、龍泉窯等無言相伴那樣,我也平靜地望著每一件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稀世之珍。我記得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:究竟哪株水仙花能有幾世修來的福氣被植入那個無紋水仙盆裏呀。

說不清楚原因,我總覺得在我看著它們的那個瞬間,它們的靈魂並不在那裏,徒具軀殼而已。馬先生曾經說過,(大意是)如果給他十個億,他就可以打造一個令人嘆爲觀止的博物館。具體何為「嘆爲觀止」,卻沒有細説。不過或許,可以借用紅樓夢裏描述秦可卿房間的一段話:

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里。刚到房门,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。宝玉觉得眼饧骨软,连说“好香”。进屋向壁上看时,有唐伯虎画的《海棠春睡图》 ,两边有宋进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:“嫩寒镇梦因春冷,芳气袭人是酒香”。

桌案上面设着武则天当年镜室里安的宝镜,一边摆着赵飞燕跳舞的金盘.盘里盛着安禄山掷伤太真乳的木瓜。上面设着寿昌公主在含章殿下睡卧的榻,锡上挂的是同昌公主做的联珠帐。宝玉含笑连说:“这里好。”秦氏笑道:“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。”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洗过的纱表,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。于是众奶妈服侍宝玉卧好,款款散了……
換句話說,例如,在一個紫檀百寳櫃裏,毋需多,放置一兩件汝瓷珍品即可,如果是水仙盆,就真在盆裏栽一株鮮嫩的水仙;旁邊不妨有個黃花梨大案,案上或一膽瓶、或一質樸的梅瓶、或一對畫著刀馬人的將軍罐;地上一個元青花大罐,康熙朝大罐也可;粉墻上一幅美人卷軸;空氣中瓢著似有若無的上等檀香,不知何處傳來悠悠的撫琴聲~~~燈光焦點對著瓷器,而美人卷軸周圍的光線要昏暗,以看不清美人的臉為佳,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。

這樣的博物館,應該沒有吧(笑)。

今年早些時候,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舉辦了一場乾隆至寶展覽。我們都知道,乾隆皇帝是個揮霍行家,也是個自戀狂,在數不清的國畫珍品上,最醒目處的大章往往是他的,令人不知做何想。而那次的乾隆至寶展上,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幾件全部用紫檀木做成的大型家具,其中有一件數米長、氣勢非凡的紫檀百寳大櫃,是我見過的最大的紫檀家具。也只有乾隆這麽暴殄天物的個性,才做得出這種造孽的東西。就剩那麽點兒紫檀木料,到他那基本就揮霍光了。不過,這個百寳櫃的諸多格子裏,什麽都沒有,空空如也。不失爲一大遺憾。全紫檀的百寳櫃,如果不是北宋的汝瓷,還有什麽配得上它呢。

中國的瓷器也好、山水也罷,都勝在「意境」二字上。但最佳的意境,卻也只能待天時、地利與人和啊。不過好在殘缺之美,病態之美,自古以來就是漢文化中審美的最高境界。

閒話休表。回到故宮現場。快到中午的時候,館裏熱鬧得像是大賣場,周圍烏壓壓一群一群的人,多數是大陸來的旅遊團(小部分來自日本),像魚群一樣,匆匆地走馬觀花,聒噪得令人頭痛。旅遊者多到這樣的地步倒出乎我的意料。「意境」我就不奢望了,但難得來一次,好歹要把每樣藏品都看清楚了才不枉此行,所以我們游走於各魚群之間,看到哪處人少了就趕緊看幾分鐘,哪出太擠了就趕緊避開,就這樣捉迷藏一般地看展覽。

這裡特別提一下兩件瓷器藏品,是給我印象最爲深刻的。第一件是一只甜白瓷茶壺(明永樂)。擺放的位置較不起眼,但第一眼看見這個茶壺,眼睛就離不開了,流連忘返了數次,覺得怎麽也看不夠。「甜白瓷」這個名稱,第一次當然也是在馬先生的課上聽説的。當時看圖片上的白色瓷器,覺得與定窯的白瓷似乎也沒什麽不同。定窯的白瓷從沒有給我驚艷的感覺,那個白透著點牙黃,不是那麽透亮,甚至於連汝窯,因爲期望已經很高,所以也並沒有超出期望(順道一提,我最喜歡的是蓮花式溫碗),而這只甜白瓷茶壺,卻實實在在地令人驚艷。我終於明白了馬先生說的「甜白瓷的白,甜膩的如細膩的白糖」是什麽意思了。那真的只有看到實物才能領會,實物勝照片豈止十倍。那種白,讓人覺得它在流動,似乎有活物的感覺,不只像推砌的白糖,也像貝殼會發出的瑩潤的白光,視覺十分舒適。事實上,臺北故宮藏的永樂朝的瓷器都非常漂亮,不但做工精美,也充滿開國的朝氣,有一只體積龐大的青花蟠龍天球瓶,就是個典型例證。

第二件是琺瑯彩藍料山水把壺(清雍正)。在所有的彩瓷裏面,如果按朝代劃分喜好與否,那麽我只喜歡雍正朝的瓷器。雍正的瓷器,雖不及康熙朝的大氣,但品味與細膩卻是彩瓷中之冠,更遠勝乾隆朝的瓷器(那真正配得上「且俗甚」三個字)。我在臺北故宮看到的每件雍正瓷器都可以用嘆爲觀止形容,無論是琺瑯彩的碗,還是繪著山水的小型器物,都對於匠人筆下的功力感到不可思議,在這麽寸許的空間裏,竟然畫出了又一個洞天,且筆觸絲毫不馬虎,儼然就是一幅可以放大裱起來的山水佳作。僅此也能看出雍正是個一絲不苟、巨細靡遺的主子。這樣的主子雖然很不好侍候,但好在給後人留下來這麽多藝術精品。

其實在看瓷器的過程中,如果稍稍體會,就不難看出每個朝代的興衰過程。開國和盛世時的瓷器,與國運漸衰時的瓷器,真是有天壤之別。你可以明顯地看到,本來遒勁兇猛的龍是如何一點點地變得曖昧、諂媚、柔軟、無力;細節的處理如何一點點地變得粗糙;釉色和雕刻如何越來越單薄、敷衍了事;創新力如何逐漸消失無蹤跡,剩下的只不過是程式而已。當然也可以體會出這些瓷器身後的一位位帝王們,他們的雄心、氣魄、柔弱、荒誕、無奈、醉生夢死、甚至是苦楚。

Tuesday, November 1, 2011

2011 - 秋行風物見(之一)

三個星期轉瞬即逝。星期六,從暖風熏得人欲醉的初秋回到已經冰雪覆蓋的家。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。十月飄雪,是反常的現象,但我的生活又將回歸正常。


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往外跑,意義不盡相同:兒時出門,不過是在記憶深處留下一些浮光掠影的童話夢境,待日後,或去印證重拾回憶、或去惋歎物是人非;二十歲出門,正是万里揚帆、意氣風發的好歲月,意識已經逐漸覺醒,生命依然沒有盡頭,風景好、酒兒甘、佳人美,宇宙乾坤都盡握掌中;三十歲出門,心境卻又不同,令人真正心動的事物變得不多,雖也有感動、也有驚喜,卻總被「分寸」二字所縛,喜怒哀樂也必留有餘地,(簡而言之,變得越來越不可愛,)觀他處風景,雖也新鮮有趣,到頭來,發現一切都是為了證實心裏的某些東西。

所謂「旅行」這件事的意義,正是走到天涯海角,去尋找心中的自己。不拉開距離,就不知道什麽對你最爲重要。

到達臺北已是深夜。最先沒有料到的是潮濕悶熱的天氣,看來我帶的秋季衣服完全派不上用場。從桃園機場前往市區的酒店,一路上很安靜,城市似乎已經入睡。到處是店鋪的招牌,許多都有歲月的痕跡,像是老相冊裏的相片,輪廓朦朧。放眼處處是繁體字,我一向比較喜歡繁體字,倒也覺得很悅目。這次正逢「精彩一百」慶典,雖只剛剛到達,卻也感受得到氣氛,車子在駛過一條十分寬敞的馬路時(似乎是總統府附近的路),看到了被霓虹燈覆蓋的一座類似於牌坊式樣的門,用燈光做出「精彩100」的字樣,頗具氣勢,亮麗的色彩映襯著黑黝黝的夜色,十分醒目。

我們預訂的酒店招牌不算起眼,但大廳和走道的陳設十分精巧,房間也很合心意,都走歐式風格。門廳處竟然還有一尊維納斯風格的石雕像,倒也稀罕。放下行囊,電話報了平安,就強迫自己入睡,好為第二天的故宮之行養足精神。